2005 年前后开始,神木依赖煤矿跻身全国百强县,同时,也制造了一批龚爱爱这样的金钱游戏玩家。他们钱多得心慌。他们对一夜暴富缺少准备,也缺少安全感。于是,“问题富豪”层出不穷。龚爱爱不是特例。她是这个群体病症的扁桃体。 (山青/CFP/图)
原标题:“房姐”龚爱爱背后的神木金钱游戏
神木过去六年来的煤炭财富神话是房姐龚爱爱的发迹背景。神木煤炭行业起步之初,兴城支行主任任上的龚爱爱是煤矿老板们的重点公关对象。
神木最受信赖的集资大户有新世纪黄金珠宝城的老板张孝昌,龚爱爱,商人乔秀峰、王文明等。升职为农村商业银行副行长后,龚爱爱跻身神木地下融资行业,并开始囤积房产、投资高档娱乐项目。
龚爱爱的一夜成名,和神木2012年年底以来的民间集资潮崩盘有关。龚曾因此自杀未遂,她原本是集资泡沫破灭后、司空见惯的死亡链条上的一环。
记者雷磊特约撰稿习宜豪
富得伤脑筋
煤炭带来的巨额财富令神木的富人们有些措手不及,挥霍并不足以用掉这些货币。如何花钱,成为神木人特别是富人们伤脑筋的话题。
在神木当地人看来,原神木县农村商业银行副行长龚爱爱的房产游戏,实际上是神木当地有钱人金钱游戏的一部分。
金钱游戏规模的扩大,几乎是和神木县城的膨胀同步。自2006年始,神木城区开始一步步走到窟野河岸边的庄稼地里。此前,县城还集中在人民广场周围的一小团地方,“点一支烟就能逛完”。几年过去后,县城的面积扩展了三倍,河岸都是新开发的居民小区,大街小巷停满了豪华轿车。
东临黄河,西连毛乌素沙漠,这座黄土高原上的小城在历史上一直是一个不起眼的边塞关镇。神木的秘密在地下。纵贯亚欧大陆的煤田带在这里有着最慷慨的赠予,作为神府东胜煤田的一部分,神木县59%的土地下面都是煤层,有4500平方公里之多,储量超过500亿吨,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极为罕见。
虽然有世界级的煤田,但受制于交通不便以及煤炭价格低廉,神木煤炭的产量有限。直到新世纪的能源危机发酵,能源争夺在世界范围内展开,“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神木才获得重视,并被纳入全球能源交易链条中。小城开始了与世界市场共振的时代。
龚爱爱的财富,是伴随着神木这座城市的财富一起扩张的。全球能源格局变化下的神木,在2005年前后,被幸运之神点中,也顺便点中了龚爱爱和她的家族——恰在此期间,龚爱爱就任农商行兴城支行副行长。龚爱爱上任副行长的时间,与其兄弟龚子胜开始斥巨资控股大砭窑煤矿的时间一致。
据1996年就与龚爱爱熟识的神木当地商人王谦(化名)介绍,出生于1964年、只有高中学历的龚爱爱,于1986年进入了神木县信用社。2004年神木县信用社改制为农村商业银行,龚爱爱由业务员逐步晋升到兴城支行主任,直到后来成为副行长。王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龚爱爱为人豪爽,喜欢帮助人,在神木县人脉广泛,很多人都愿意找她贷款。这期间,她放出的贷款无一笔成为坏账。
影响神木最大的两样东西就是煤炭价格和交通。煤价高了,运出去卖,也才能收回来钱。在煤炭外运的过程中,包神、神朔、神延等运煤铁路相继开通,一批高速公路项目也立项上马。特别是2006年3月建成通车的神朔铁路复线极大地增强了神木煤炭外运的能力,作为第二条西煤东运的大通道神黄铁路的一部分,这条铁路每年的运输能力为1.4亿吨。
2007年,神木原煤总产量达到10366万吨。而在此前2005年,神木煤炭的价格每吨上涨就超过50元,之后2006年煤价又上涨15.5%。此后,神木煤炭进入产量价格“双增长”的时期。2008年4月,神木县所处榆林地区高热量煤的坑口价格达到340元/吨。之后这一价格又一路涨到了近五百元,而神木煤炭的年产量则达到了两亿吨。神木被称为中国的“科威特”。
四通八达的道路与外界联通,将神木煤炭行销各地,大量的财富也顺着这些交通线涌入神木。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神木的富人的数量和他们的资产激增。走在神木的街道上,随处可见保时捷、宾利、劳斯莱斯这样的豪车。据2011年5月出炉的《中国民间资本投资报告》显示,神木县资产过亿的富豪超过2000人。
“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完全变化了。”作为一名国企职工,在县城生活了十几年后,洪兵对现在的生活环境感到不满。洪兵是一家国企的普通职工,因为神木地下融资渠道,间接地和融资掮客龚爱爱联系到一起。
洪兵还发现,县城里的乞丐越来越多了,他们都是从各地闻风赶来的。这些乞丐常在各个高档的娱乐场所门口堵“大款”,一旦遇到开着豪车的商人就围上前去。“大款”常会拿出一沓百元大钞分发给他们。
显然,煤炭带来的巨额财富令神木的富人们有些措手不及,挥霍并不足以用掉这些货币。如何花钱,成为神木人特别是富人们伤脑筋的话题。而龚爱爱的选择是:买楼。
“入股”潮,买楼风
银行的工作人员拿回扣是那个时候神木县的“行规”,比如贷款500万,煤老板就得拿出煤矿100万元的股本给贷款人作为“回报”。
洪兵每个月有四千块钱的工资,他形容自己在小县城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家里剩饭剩菜不会倒掉,下顿热热就吃。”县城的物价使得他的家庭必须要精打细算,才能勉力度日。2009年,租房多年的他在县城买了房子,当时县城的房价在4000元左右,如今他所在的小区房价已经飙升到9000元。
“煤炭行业最开始发展时差钱,煤老板们都得求着银行和信用社的人。”李新是神木县城的商人,他介绍说贷款得给银行的工作人员回扣是那个时候神木县的“行规”,比如贷款500万煤老板就得拿出煤矿100万元的股本给贷款人作为“回报”。因而,在早年时神木县金融机构的工作人员常常赚得盆满钵满。
王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时任兴城支行主任龚爱爱权力很大,众多煤老板趋之若鹜。很多人得到她的帮助后,都会给予她一定的报酬,煤矿老板则会给她一定的“干股”。这一时期,几乎所有神木人,都知道龚爱爱富了。坊间称呼她为“神木四大富婆”之一。
官员也常出现在煤矿的股东之中,有时候会用到他们亲属的身份。他们掌握着各个渠道的信息,这方便了他们参与到煤矿的开发之中,攫取利益。有的甚至就通过权力的影响,参与煤矿的分红。“2006年前后,几乎我知道的公务人员都有参与煤矿开发。”李新当时也是一名公务员,他并没有投资煤矿,而是选择购买了两座加油站。
2006年后,煤炭价格疯涨,煤矿的收益也呈现几何级数增长。李新的一个朋友曾在当时投入了3万元入股煤矿,到2011年这些股份的“分红”高达3000万元,增长了近一千倍。
借助这种小型的金融圈子,煤矿的暴利被分割给更多的人,富起来的神木人持有的货币量十分惊人。2011年,神木县政府金融办主任高瑞亭曾对媒体介绍说,神木县以“煤老板”资金为主的民间资本估计总量在300亿元以上。而早在2009年,神木县银行日均柜台结算量达8亿元。
与温州、鄂尔多斯一样,神木成为中国民间游资最集中的地方之一。
遍布神木县城大街小巷的小额贷款公司是从2008年后出现的,发展到顶峰时有近千家之多。这些贷款公司的主要作用就是为煤矿老板融资。作为民间资本开放带来的便利,县城一些商人和普通人也开始可以通过这些金融平台进行投资,分割煤炭行业丰厚的利润。
“我这样的工资水平,如果不做些投资,生活会很艰难。”洪兵曾在2008年尝到过入股煤矿的甜头。当时普通人要想入股煤矿根本没有门路,他的一位朋友因给煤老板开车获得了20万元的股份额度,他拿出5万元积蓄入股。两个月之后,煤矿扩股小额股份被挤出,他连本带利拿回了8.5万元。此后,他一直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机会。
碰到煤炭市场不景气的时候,就会有大户出来操盘,吸纳散户的资金。这是神木的普通人少有的投资机会。神木县城内最受人信赖的大户有新世纪黄金珠宝城的老板张孝昌,原神木农商银行副行长龚爱爱,商人乔秀峰、王文明等人。
龚爱爱卷入神木的地下集资潮,源于2010年她的那一次“升职”。是年,龚爱爱被提拔为神木县农村商业银行副行长。王谦说,龚爱爱虽然是升职,但权力被架空,放贷受到限制。此后,她开始将主要的精力用于投资,将之前积累的大部分资金用于投资。当时神木的地下融资刚刚兴起。由于拥有广泛的人脉,许多人都愿意将资金放在她手中,用于放贷。
当时龚爱爱与神木当地的富婆武翠玲、刘银娥、李建萍、王小玲等结义为“姐妹”,一起运作房产、融资等项目。这期间,龚爱爱便将她的绝大部分精力和资产都用于囤积房产,她先后前往西安、珠海、北京购买高档房产,在神木投资高档娱乐项目。
普通人在墙外往“资本围城”里冲,而有钱的煤老板们投资的方式则更显得单一。他们多数选择去西安、北京等大城市买房子。他们成为西安楼市最大方的买主,常常一个楼盘过半都被陕北人买走,一些神木的煤老板甚至买楼都以栋计。买房的户口限制并不对他们形成困扰,很多人拥有多个身份,最近神木县政府宣布将集中清理官商中的多户口问题。
“我们这里很多人都比陈光标有钱,却没有出现一些慈善人士。”洪兵说,很多人都想引导神木的富人从事慈善事业,却收效甚微。2011年上半年,神木县政府部门曾启动“煤基金”项目,保障神木在资源枯竭之后的民生投入,由于响应寥寥,项目曾被媒体爆出“强捐”的问题。
而政府本身也曾在如何花钱的问题上纠结。早在2005年时,神木县国内生产总值80亿元,财政收入19.8亿元,其中地方财政收入6.7亿元,跻身于西部百强县行列。2008年,神木县以第92位的排名第一次迈进全国百强县之列。到了2011年,当地国内生产总值增长到771亿元,地方财政收入达到45.3亿元,居全国百强县第36位。而2012年,神木GDP则超过了1000亿元。
2009年起,神木县在县委书记郭宝成的推动下相继推出全民免费医疗、12年免费义务教育及特殊人群免费养老的庞大民生保障体系。仅在2010年,当地财政就投入资金1.8亿元用于全民免费医疗。
泡沫破灭之前
知情人透露说因为借贷无法追回,愤懑的“下线”们选择了举报龚爱爱。
神木当地的多名知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次龚爱爱的“成名”,和2012年下半年开始崩盘的“张孝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有关。
“张孝昌的融资规模超过40亿元,涉及的人数也一时难以统计。”知情人士介绍说,由于层层委托,张案涉及的人数可能过万人。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神木县神木镇政府2012年12月31日下发的《张孝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涉案人员稳控实施方案》显示,仅在神木镇一地张案的直接涉案人员就达到221户417人。
多名被卷入张孝昌集资案的知情人透露,龚爱爱曾经手给张孝昌贷款1.2亿。
张孝昌原来是县城里金银珠宝店的工匠,在县里人头非常熟。2008年,他注册成立了新世纪黄金珠宝城(个体户),注册资本为50万元。此后,他在县城一连开张了四间店铺,成为县城“珠宝龙头”。
李新介绍说,从2010年开始张孝昌涉足民间融资,他很快吸纳了上亿元的资金。他利用手里的资金购买了一吨黄金,存在当地工商银行中,并以此为抵押获得了4亿元的贷款。作为一个操盘手,张孝昌改变了县城的融资生态,他在吸纳资金方面没有门槛,每个人都可以拿着钱“入股”。张从普通人手中以每月3分的利息吸纳贷款,再以5分左右的利息放贷给需要资金周转的煤老板,从中赚取差价。进出两边都采用“利滚利”的方式。
2004年开始,神木县煤矿开始关停重组,合并成大型企业进行运作。2012年,当地就要求矿井总数在整合重组后将由200个减少到99个。“实际上矿井还是由私人承包,这些分级的老板们仍然需要资金。”李新说,这种生态给了民间非法集资以土壤。
2012年初,煤炭市场火爆不再,煤炭价格回落到每吨三百多元,秦皇岛港煤炭积压成灾。离神木不远的“煤城”鄂尔多斯高利贷崩盘,大批淘金者血本无归。这一风潮很快蔓延到了神木,民间资本市场一片肃杀,神木县城的“操盘手”刘国林、王凤义等人先后“跑路”。神木县城内大量的小额贷款公司开始关门。危险正在临近。
但张孝昌的融资规模反而逆势上涨。神木县城的大户是张孝昌主要的资金来源,其中五家占到了近10亿元。普通人并不知道危险即将来临,零星的散户源源不断将钱汇入张孝昌的账户。“我们都知道他有黄金白银在那儿,跑不了。”李新在2012年2月份就将350万元交给了张孝昌,之后又追加了他朋友委托的资金数百万,使得他投入在张孝昌处的资金达到了880万元。
鄂尔多斯的噩梦使得神木人不敢再将资金投入到金融机构,但暴利仍然使得他们“火中取栗”。张孝昌通过融资,又购得了2.3吨黄金和近150吨白银,并以这些为抵押获得了贷款。县城中流传着“金山银山”的传说,“把钱交给张孝昌”的消息不胫而走。2012年6月,洪兵将家中苦心积攒的21万元钱交到张孝昌处。“那一段时间,很多清洁工、捡垃圾的人都把自己的钱投入了进去,希望能获得丰厚的利息。”洪兵说。
更多的“操盘手”也将赌注压在张孝昌的身上。龚爱爱等神木县城有名的“掮客”也加入进来。洪兵也成为了一个次级“操盘手”,他先后受亲属委托将数十万元存入,因为此前他曾一次性结算了2.3万元的利息,这让亲友颇为羡慕。直到2012年11月30日,他还找到了张孝昌,追加了22万元。
一天之后,2012年12月1日张孝昌崩盘跑路。一年来的煤炭市场低迷终于压垮了这个神木县城的“融资老大”。在他跑路前一天,李新曾见过他,希望提出200万到西安买房,但被他搪塞过去。
李新介绍说,自从张孝昌跑路之后他了解到神木县已经有2人死亡。2012年12月12日,神木人武安详在西安一酒店割腕自杀,据说他曾在张孝昌处投入600万元。2013年1月23日,神木县国内安全保卫大队政治教导员张英被发现服毒死亡,被初步认定为“自杀”。
而借贷1.2亿元给张孝昌的龚爱爱也曾在2012年10月自杀未遂,原因也是资金链断裂。她不会想到,3个月后她却因这场风暴意外走红,喧宾夺主。知情人透露说因为借贷无法追回,愤懑的“下线”们选择了举报她。
于是,拥有四个户口、二十余套北京房屋的龚爱爱副行长,一夜成名。(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