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人而言，在日本的政要中，村山富市绝对是很让人感觉亲近的一位。这位已经90岁的日本前首相一向秉持着亲华立场，是日本历史上第二位以首相身份向二战亚洲受害国口头道歉的政治家。即使在退出政坛后，村山富市依旧在中日关系问题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他在日中友好协会担任名誉顾问，并且访问了中国与韩国，受到两国高层的接见。
1995年，正值日本投降50周年，村山富市发表了著名的“村山谈话”，表示日本对亚洲各国进行的殖民地支配与侵略表示反省和道歉，这一讲话也为后来的历任内阁所继承，被视为日本对国际社会的承诺。
然而18年后，新任日本首相的安倍晋三有意修改“村山谈话”，表示“不会原封不动的继承”，此举在国际社会掀起了轩然大波，中国、韩国等曾经遭受过日本侵略的国家纷纷谴责，而日本国内也是反对声浪遍起。
村山富市在接受凤凰网采访时表示，若修改“村山谈话”，就是失信于国际社会。安倍的行为只会让日本在国际社会中越来越孤立，日本国民也不会表示支持，他的支持率只会越来越低。一个没有国民的良知支持的政权，是不可能成为长期政权的。
凤凰网特约撰稿人：蒋丰
日本若修改“村山谈话” 国际社会可能有不信任感
凤凰网资讯：安倍晋三在第二次就任日本首相后，曾表示要重新修改“村山谈话”。在今年3月14日的参议院预算委员会上，他又称：“日本战后50年周年有‘村山谈话’，60周年有‘小泉谈话’，安倍内阁会将这些谈话内容以及历代内阁的历史认识全部继承下去。”与此同时，他还说要继承“村山谈话”里的日本对亚洲各国进行殖民地支配与侵略的反省和道歉。您如何评价安倍的这种态度变化？
村山富市：以前，安倍首相过于坚持个人主张，轻视政府立场。他好像是觉得我国自古以来的好风气在战后都被破坏了，有必要改变教育基本法。他还跟我说过，“村山谈话”不符合他的想法，有错误，所以不得不改。选举获胜与国会安定，也给了他一定自信，让他认为自己今后想做的事情都能办到了。结果呢，就是发现想要修改“村山谈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他又改变了主意，说要继承下去而不是重新修改。
我也认为，想要重新修改“村山谈话”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无法否定历史事实。在我辞去总理职务后上任的历代首相都向我表示，要继承“村山谈话”，这已经成为日本对国际社会的一种承诺。如果哪天突然有个首相说要修改“村山谈话”，一定会让国际社会认为日本不可理喻，认为日本又要回到战前路线了，进而对日本产生一种不信任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必安倍首相也是考虑到了这些，所以最终还是改口了。
慰安妇问题没有必要再争议
凤凰网资讯：日本在历史认识问题上，除了“村山谈话”外，还有一个内阁官房长官河野洋平在发表有关慰安妇调查结果时的谈话，也就是“河野谈话”。安倍首相在慰安妇问题上的态度也是不断变化的。您对此怎么看？
村山富市：“河野谈话”本身就不是内阁决议的结果。调查、检证慰安妇问题过程的精密度，也存在一定疑问。其实那只对16个原慰安妇的调查，并没有取证。如果单凭此就要断定是日本军干的，并作为历史留下来的话，那将会成为全日本国民的耻辱。所以，安倍首相考虑要重新确认实施，对“河野谈话”进行修改。
我个人觉得，日本军是认为作战时有需要才设置的慰安所。为什么说是作战时有需要呢？原因之一是不设置慰安所，可能就会强奸一般女性，这对治安不好；原因之二是为了防止性病蔓延，怕因此影响了战斗力；原因之三是担心有些军事机密会通过慰安妇泄露出去。所以军队在作战时要设置慰安所。
有关日本军究竟有没有强行逮捕一些人去做慰安妇一事，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日本军也没有留下相关的记录。就算真的有，日本军自己也不会对外说的，就算真的没有，也可能会被原慰安妇们说成是有，真的很难下定论，现在又拿出这件事来吵也是没意义的。日本军认为在作战上有需要，所以设置了慰安所，既然是日本军自己设置的，你就别想从他们嘴里说出道歉的话。实在没有必要再就此争议下去。
日本迫于国际舆论压力，一度不得不说要继承“河野谈话”，不进行改动。其实，在调查“河野谈话”问世的过程中已经发现，那是日本政府和韩国政府相互协调的结果。但如果曝光这个协调过程，就一定会惹怒韩国政府，让事态越发地恶化。
曾想用国民募捐的方式来赔偿“慰安妇”
凤凰网资讯：您当年曾为慰安妇问题的受害女性设立了“亚洲和平友好基金”，现在这个基金还在运转吗？
村山富市：那个基金成立在“河野谈话”后，一共运营了10年，在获得一定成果后就解散了。
当时，韩国有一些原慰安妇进行抗议行动，联合国的人权委员会也开始关注，使得慰安妇问题成为国际性问题。我是觉得，虽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但不能因此放置不管，为此，当年日本的三个执政党——社会党、自民党、先驱新党专门成立了一个“50年问题小组”，商量对策。当时的日本自民党认为，慰安妇问题在签订《日韩条约》时已经终结了。但我认为，既然这个问题再次浮出水面，就不能放置不管，必须做出对应，而且这伤害到了女性的尊严，太不人道。
最终，我们决定通过国民募捐来建立基金，并投入日本国家财政资金开展支援事业。因为给原慰安妇们造成了名誉上的损害，所以日本首相也会向他们发出道歉信。
为什么要面向国民呼吁募捐呢，因为日本国内很多人都不了解战争，我希望通过募捐活动，能对日本国民进行历史教育，让大家都了解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历史，愿意为此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个想法也获得了成效。因为有的国民在捐款时付上了一封信，“我完全不知道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是我们犯下的错误，尽管我能拿出的不多，但也要做出补偿。”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为原慰安妇们募捐，在对国民的教育上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最主要的是，是希望能借此抚慰原慰安妇们内心的伤痛。
在募捐赔偿活动开始后，无论左派还是右派都表示了反对。左派的意见是不应该姑息此事，靠国民捐款来赔偿，必须是国家赔偿。右派的意见是这件事已经有结果了，为什么还要表态和赔偿？
当时，韩国有一个组织叫“韩国挺身队问题对策协议会”，他们固执地不肯接受日本国民的捐款，坚持要由日本政府来进行赔偿。
日本国民没自发地追究过战争责任
凤凰网资讯：在战争责任问题上，国际社会经常要把日本和德国作比较。比较结果就是日本不如德国反省的彻底，而且日本政府和政治家也没有明确责任。您认为，日本国民是否要对日本政治家的态度负一定责任呢？
村山富市：战后的德国分裂成东德和西德，西德由美国、英国、法国等占领，东德由当时的苏联占领。德国认为战争的责任在于纳粹法西斯，是纳粹法西斯给德国人民带来了痛苦，给他国带来了侵略，这是德国人自己对战争历史下的判决，说要彻底追究纳粹法西斯的战争责任。
相比之下，日本当时是被以美国为首的，包括苏联在内的联合国占领。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世界的东西方对立非常激烈。当时美国考虑的是，要用联合国占领日本的方式，让日本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急急忙忙地签订了《旧金山和约》，计划将日本编入美国阵营，日本也没来得及做战争反省，这种状态就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另外，日本人以为，战争发生的原因，是ABCD包围圈（1941年，America、Britain、China、Dutch四国对日本实行贸易制限）让日本孤立，再加上欧洲国家相继进军亚洲，将大部分国家殖民地化，中国也在鸦片战争后被侵略，这一切都让日本国民有了一种危机感，害怕日本被侵略、被殖民地化。日本自认为是在亚洲国家里比较近代化的，在日清战争（中国称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中又获得了胜利，所以有一种盲目的自信，认为自己进行的对外战争不是侵略战争，而是一种解放战争。
凤凰网资讯：也就是说，日本国民认为日本发起的对外战争不是侵略战争？
村山富市：其实，也不是所有日本国民都是这么想的，他们是被灌输了这样的意识。在战中和战后，如果有人问那是一场怎样的战争，得到的回答就是，那是一场解放殖民地的战争，证据是在战争结束后，亚洲的各个国家都变成了独立国家。还有人会回答，如果在那个当时日本不发起对外战争的话，就会沦为外国的殖民地。就因为日本努力了，亚洲各国才被解放了。
当然，这些认识都是错误的。日本是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所以一直以来日本国民都没有自发地追究过战争责任，勉强称得上国民道歉的，就是“一亿总忏悔”。这是日本和德国最大的不同，日本不是由国民自己揭发战争责任和战争犯罪的。好容易有盟军最高统帅部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对甲级战犯进行了审判，日本也接受了这个审判结果。
战后的日本历史教育里，没有教授近代史和现代史，因为对于战争的认识还没有统一，有的认为是侵略战争，有的认为是殖民地解放战争，所以学校没法儿教，干脆就不教了。
凤凰网资讯：日本在战后保留了天皇制，这对战争责任的认识问题和反省问题有没有影响？
村山富市：我认为这和天皇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日本自明治以来，一直是天皇统治的国家，历史就是这么教我们的，所以全体日本国民也都是这么看的。天皇下达的圣旨和圣谕，国民毫无困难地遵守着，这种统治不能无视。
我个人认为，天皇不是没有战争责任的，但对于美国占领军来说，要进行占领政策，还需要利用天皇，于是就让日本保存了天皇制。
日本现行的宪法是很好的宪法，和任何国家的宪法相比都毫无逊色之处，还没有哪一部宪法能像它这样是建立在人类的普遍原理上的。但就是这部宪法承认了不干涉政治的，作为象征性存在的天皇制。
解禁集体自卫权有反立宪主义
凤凰网资讯：最近，安倍政权为了让日本自卫队能够行使集体自卫权，表明了一个“基本方向性”。这是日本战后的一个重大转变。安倍政权想通过修改宪法解释来达到让自卫队能够行使集体自卫权的目的。您对此怎么看？
村山富市：想通过修改宪法解释来拥有集体自卫权，这是有反立宪主义的。宪法的主权者是日本国民，但首相却无视了主权者的意思，要擅自修改宪法解释，这是错误的。如果一定要修改宪法解释的话，也要先征求国民的意见，这才是平等，擅自修改就是违反立宪主义，是不能被允许的。
日本已经有70年没有进行过战争了。就是在发生朝鲜战争、海湾战争、越南战争、伊拉克战争时，日本也说不参与战争，不去战地。就是因为有和平宪法的保护，日本才能享受这样的和平，才能在此期间发展国家经济，成为全球经济大国。现在安倍政权以自卫队不能救助在海外的日本人，或是不能帮助在日本海保护日本的美军共同战斗为由，就想解禁集体自卫权，那是不能被允许的。
现在，不了解战争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日本政府就靠朝鲜的核问题和尖阁诸岛（中国称钓鱼岛）问题，来渲染日本所处的国际环境的危险性，鼓吹有必要解禁集体自卫权。
最令人担忧的是，日本国民似乎并不大反对解禁集体自卫权。我为此四处奔走，告诉人们真相，值得欣慰的是，今天的舆论调查结果已经显示，在日本国民里反对的声音是越来越多了。
日本国民会阻止中日军事摩擦
凤凰网资讯：您认为中日两国间有没有发生军事摩擦的可能性？
村山富市：就眼下来看，恐怕不能说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但如果真发生军事摩擦，那将是很严重的事情。其实，像那样一个没有住人的小岛，本来是谁都不关心的，直到1968年，联合国亚洲经济委员会提出报告，说岛附近的海底有油田，这才引起各国的关注。在1972年日中两国恢复邦交正常化之际，以及1978年签订和平友好条约的时候，周恩来和邓小平都提出要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有待后人解决。没想到的是，日本在民主党执政期间，居然把岛屿买了下来，以至于变成现在这样。这么做真是太糊涂了，太大意了，完全可以更好地通过协商的方式解决。
不过我认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世界第三大经济体是不会因为那样一个小岛就拿起武器开战的，真要是开战了，会成为全世界的笑话。在经济上，中国是日本无法忽略的国家，而日本对于中国的经济，也是有一定影响力的。
凤凰网资讯：如果真的发生局部性军事摩擦，中日关系今后走向将会如何？
村山富市：我不认为会真的发生军事摩擦，绝对不会发生，绝对不可以发生！我会竭尽全力去阻止的！
凤凰网资讯：日本在野党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吗？
村山富市：我不知道政治家们会怎么做，但我知道日本国民绝对会阻止的。我有这个自信。
甲午战争是日本发起的侵略战争
凤凰网资讯：今年，是中日甲午战争爆发120周年纪念，是甲午战争，令日本人的中国观发生了变化。这场战争给了今天的我们怎样的启示和意义？
村山富市：日本从日清战争（中国称甲午战争，下同）开始，陆续经历了日俄战争、满洲事变(中国称九一八事变)、太平洋战争，从此走上了自取灭亡的道路。日本侵略中国的开端，就是日清战争。从明治维新到近代日本，走的都是富国强兵的路线。作为历史的组成部分，日本必须自我反省，对国民进行教育，永远不要重复日清战争时的错误。那毫无疑问是日本发起的一场侵略战争。
凤凰网资讯：日本有部分学者不承认中日甲午战争是一场侵略战争，主张那是为了朝鲜独立而进行的战争。对此，您怎么看？
村山富市：日本说什么的人都有。还有把我叫做“卖国贼”的。但日本是个言论自由的国家，没办法。
在我看来，那就是一场侵略战争，日本再也不可以进行战争了。朝鲜虽然有核武器，但也可以不用担心，因为不会实际使用的，看美国就知道了。按照美国的军事实力，瞬间就可以摧毁伊拉克，但美国却在伊拉克战争中牺牲了4000多名士兵，就因为不可以使用核武器，如果使用，一定会遭受国际社会的谴责。所以核武器其实是个没有用的东西，也没有必要拥有。日本最大的武器是和平宪法，所以日本国民可以自豪地、堂堂正正地宣布，无论发生什么事日本都不会进行战争，请停止战争。全球都有这个愿望，中国也希望这样。
安倍政权不会成为长期政权
凤凰网资讯：现在的中日关系，可以说是自1972年两国恢复邦交正常化以来最为恶劣的状况。主张要成为真正的和平国家的日本，应该如何打开中日关系的僵局，和国际社会相处？
村山富市：现在，日中关系里最大的课题，就是岛屿问题。我认为，日中两国都应该先搁置一下是自国领土的主张，如果有必要的话，就交由历史学家们去讨论、研究吧，给他们充分的时间，不要急着解决。既然这个岛是由日本实际支配的，就可以以此为前提，一起来协商如何灵活利用岛屿，如何让岛屿为维持周边国家的和平做贡献。最重要的，是要找出一条有利于日中两国的，能得到日中两国认可的道路。
再就是历史认识问题，日本政府也要给出一个明确的方向。日本国民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会反对日本去参拜供奉了战争牺牲者的靖国神社。但事实上，那里面还供奉着甲级战犯，所以首相去参拜，肯定要出问题。我希望日本政府能够冷静考虑，充分认识到让政治家去参拜靖国神社是错误的。安倍首相曾说过，自己为在第一次任首相期间没能去参拜靖国神社感到无比痛心。所以他在第二次当选首相后就去了，我想他以后不会再去了。
凤凰网资讯：安倍政权在去年就已经通过了《特定秘密保护法》，设定了国家安全保障会议，现在内阁又通过了行使集体自卫权的决议。日本媒体有报道认为，安倍会在自己的心愿都达成后辞去首相职位。您认为安倍政权会成为一个长期政权吗？
村山富市：事情不会都按照他的想法进行下去的，因为日本国民不允许。日本社会的高龄化问题越发严重，今后如何能保障安度晚年，才是日本国民最为关心的问题。对内，日本要有高额的政府预算用于社会保障，缓解老年人的不安。对外，就连美国也开始担心日本这样下去会被孤立。因此，我觉得，安倍的支持率会越来越低，不可能成为长期政权。一个没有国民的良知支持的政权，是不可能成为长期政权的。
